楔子-《灼灼桃花凉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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避之不及,这一刀堪堪划伤了小臂,我惊呼一声,眼见血线蜿蜒,黏稠的触感滑过手心,始终被我攥在手里的玉盘顿时白光大盛。模糊中,我似乎看到软轿中的男子飞身而出,还未到我面前我已经晕了过去。
我再一次睁眼的地方,好巧不巧,是父王书房的前院。
失踪六日,父王母后的紧张程度可见一斑。当我在殿中讲述这几日在其他尘世的境遇时,父王眉心隐隐暴起青筋,还未等我说完,他已经猛地挥舞着宽大的袖袍拍向龙椅,“啪”的一声,把我吓了一跳。
“阿潋,平日我只当你贪玩些,可如今你竟学会说谎了。”
我恭敬叩首:“父王,儿臣并未说一句假话。”
可父王又怎会相信,回头想想,若不是亲身经历,我也必不会信。可他却断定我在说假话,君主面前又岂可儿戏,父王当即大怒,便要命人将我带去教养嬷嬷那处动用家法。
动家法事小,丢了面子事大。平日里因父王对我多些宠爱而对我冷眼相待的胞姐们,此时都露出一副看好戏的模样来。
母后拖着坠地的裙摆踉跄地从高台上奔下来跪在我面前,一手护在我身前,眼中有盈盈泪光:“陛下知道阿潋不比其他帝姬,便是贪玩些也是有的,若是真的动家法,阿潋她哪里吃得了这苦。”
父王铁青着脸没有说话,母后又扯着我的衣袖:“阿潋,你就跟父王说你错了,好不好?”
我咬着下唇不应声。
传言我们沈家风骨颇硬,当年父王遭藩王陷害,硬生生挨了皇爷爷三十军棍,被打断两根肋骨哼都没有哼一声。再回眼看看如今我的境况,我想这可能是遗传。
父王怒,母后悲,眼看一场意外最终要以我见血收场,却是后来赶来的祁颜将父王拦了下来。当年他还并非我的师父,只是燕国最年轻的国师。我从前素来是瞧不上他的,因我一直很不理解他空有一身好武艺,为何不去领兵打仗,而要当什么劳什子国师。
而令我更加想不通的是,为何父王会将五行八卦之术运用得炉火纯青的他捧得高高在上,却不愿相信亲生女儿能够在机缘巧合之下去往其他尘世。
祁颜把玩了我的青玉盘很久,之后才神色凝重道:“帝姬,为了避免再生事端,请将玉盘交由微臣保管。”
虽然就地位而言,他对我确实该自称一声臣,可平日里他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,似乎瞧谁一眼都是万般恩赐。如今他这话说得万分严肃,一双修长眉眼定定地看着泛着墨绿光泽的玉盘,那本该风姿凉薄的身形认真起来倒是别有一番风味。
我很没出息地点了头,将那害得我险些受了家法的玉盘交给他,生怕它再惹出什么事端来。亏得前一任国师还说,它能救我性命。
看来对于未知的事物,每个人都会有莫名的恐惧。
许是当时只他一人相信我,自那之后,我跟师父也格外亲近些。
十六岁那年冬天,边境小国作乱,前线战事胶着。虽以大周的国力并不足为惧,可素来贤德的母后仍是禁了礼乐笙歌,许久不曾热闹的宫中更像是冬眠一般沉寂。
我趴在窗格子上看庭院中一片白茫茫的落雪,几只寒鸦落在干枯树枝上,“啪嚓”一声脆响,才觉出些生气。
侍女捧上插着红梅的白釉瓷瓶,俯身对我道:“帝姬,是国师送来的。”
我素来爱这些鲜活事物,只因宫廷生活着实无趣。红梅开得甚是欢喜,我着手边的热茶饮了一口,刚想让侍女服侍我梳头,打算亲自去园中赏梅,喉头蓦然一阵腥甜。
鲜红的血滴和着茶渍喷在雪白衣角,颇有几分刺眼的意味。我望着星星点点的红愣了好一会儿神,才被侍女一声尖叫唤回意识:“帝姬,您……您……”
我的咳血之症便是发在那年冬天,太医院所有御医都前来会诊,逐个把完脉之后却无一人敢开药方,齐齐跪在地上抖得像筛糠一般。父王震怒,隔了院判的职,花重金广邀天下名医,只要将我的咳血之症治好,便赏金千两封官加爵。
此帖一出,是引来不少能人异士,却无人见过与我相同的病症。
我日日饮着一碗碗苦涩的药汁,病情并不见好转。
我不由得想起玉盘将我带去的异世,想起同样病重的那位帝姬。在重重宫闱中,她是不是也和我一样,在本该最美丽的年纪,寂寞地等待着不知何时会来临的死亡。
太医和侍女对我始终保持着敬而远之的姿态,好像我是一个极易被打碎的瓷娃娃。也只有母后从不把我看作生病的帝姬,她每次来时都会在榻上拥着我,眼泪一滴一滴落在我的发梢:“阿潋,我苦命的女儿。”
我总是笑着宽慰她:“母后,开春了我陪您去琼山上赏花。”
然现实却与我的想象相差甚远。
咳血的次数越发频繁,身子也越发孱弱,有时候一句话说不完整都会被急促的咳嗽打断。太医院送来的药始终维持在一种味道,只因换遍了药方从来都是只治标不治本。
放弃希望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,虽然我尝遍了世间的幸与不幸,可察觉到生命每一日都流逝一些,还是无法坦然面对。
哥哥们还未与我同去塞外赛马,嬷嬷还没有教会我女红刺绣,我甚至还没有觅得一位如意郎君,连情窦初开是什么滋味,我都未曾体会过。
像被蒙着双眼,身后有一只大手将我缓缓推向悬崖。不知何时会一脚踩空,又不知前面的路究竟还要走多久。
万念俱灰,却无可奈何。
这样的状态持续到寻找良方的祁颜归来。
所有人都告诉我,他带来了好消息。可他只带来一幅画卷,经年日久边角已有些泛黄,墨迹也微微散开。他将它摊在我面前,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凝重:“这些,都牢牢记着。”
画卷上描着六样器物,我一一看过去,最终目光停留在其中一个玉盘上。
祁颜说:“那是青玉命盘。”
我这才知道,前任国师说我活不过十八岁是真的。祁颜说,只有找到这六件圣物才可施法救我的命,但必须我亲自去寻找。且每过一段时日我便要去往镜中世界,只因这样才能在时空的夹缝中生存。
于是,我来到大燕,在这里,每过三月青玉盘便会蓄一次法力,开启去往镜中世界的大门。
他说,我这一身本事万不可泄露出去,否则会引来杀身之祸。我也曾央求师父跟我一同去大燕,可师父说手上还有些事情未处理,待处理完便会来看我。
我没等到祁颜,等来的都是他每月一封的亲笔书信。果不其然,咳血的次数比以前少了许多。每次从镜中世界归来,便有十余数日完全无碍。
那是我最开心的一段时日,只因没有什么比将要失去时又重新得到更为珍贵。
本以为在大燕的日子该是独自一人生活,却忘记老天向来以捉弄凡人为乐。
有一日,我在鬼街瞧着两个老头下棋,瞧上了瘾,一不留神回到道观时天已黑,远处有影影绰绰的华灯,我怀里揣着仍然冒热气的包子,眼风稍稍一望,便看见房檐下的阴影里似乎有个人影。
“谁?”我颤颤巍巍喊了一声。
那人影动了动,间或还夹杂着铁器碰撞的声音。偶有风过,鼻息间飘来淡淡的血腥。
血?
我的心几乎要从胸口里跳出来,鬼街名字虽然恐怖,但民风向来淳朴,夜不闭户已成习惯。入室抢劫之类的勾当我还从来没有听说过,更何况在这破道观里,最值钱的东西除我以外,也不作他想。
我又大着胆子喊了一声,随手去拿了灯笼点着。
房檐下的阴影里,白衣男子微合着眼睛,屈起一条腿坐在血泊之中,怀里还抱着一柄已经看不出原材质的剑。
包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从我手中掉在地上,咕噜噜地滚到他脚前。男子低头轻轻一瞥,眸中似有幽暗月光,带着重伤竟还能扯出一丝笑,即便那笑容淡得像是即将枯萎的昙花。
“可是沈姑娘?”
男子的声音隔着暗淡的火光传来,竟觉得有些熟悉。但此时的情况实在是超出我的预料范围,我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反应,只呆愣愣地瞧着他。
男子扯了扯嘴角,又道:“在下烦请沈姑娘,帮忙救一个人。”话毕,他身子一歪,倒在地上溅起细微的尘土。
当日,他的悲惨状况确实激起了我的恻隐之心,本帝姬就好心救了他一命。
可万万没想到,我在城东医馆里赊了五吊钱外加一根人参把他救醒后,这人睁开眼看到我的第一句话竟说:“原来素有圣手之称的沈姑娘,连这点小伤都治不了。”
彼时我正站在窗前倒一碗热气腾腾的药汁,在熬药之前,我特意替他将薄被盖至肩膀,只露出一张模样甚好的脸。照从前从说书先生那里听来的,料想该是一段美好邂逅,却被蓦然响起的声音吓得险些没把药碗扔出去。
我愤然回头,刚想谴责他没有半分感恩之心,却被他一副看戏的表情噎得无话可说。
恍然回忆起昨夜他说的话,我将药汁倒好,随手将药碗搁在床头,偏头看他。
“我记得公子晕倒之时,说是请我救一个人来着。”我又笑吟吟地看向他微微有些僵硬的脸,“既然公子怀疑我的医术,想来这人,也不用我救了?”
本以为他会回嘴,可他从我回头起,目光就落在我的脸上久久未移动分毫。我疑惑地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两下:“喂,你受伤时难不成还伤到了脑子?”
他却像是没有听到我的话般,呢喃自语:“竟然这副样子。”
我不大听得明白:“什么样子?”
他这才回过神来,看上去也并不生气,只是重新将我打量一番,若有所思:“沈姑娘,似乎甚是面熟。”
我正一勺一勺地舀着碗中的药汁,氤氲水汽中对上他的狭长眉眼,又想起刚才他看我的眼神,很认真地想了想:“你是,想要搭讪我吗?”
他愣了愣,似乎听到了极好笑的事,答非所问道:“姑娘救了我,在下无以回报,唯有……”
我惊恐地后退一步:“你该不是想要以身相许吧?”
他握着刚刚掀开一半的被角愣在当场,含着笑的眉眼变得有些惊讶,似乎在说一个姑娘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。
日光透过薄薄的窗格子照进来,他身上只着了未穿稳妥的中衣,隐约可见胸膛绑着的绷带上点点猩红。我这才注意到他的唇有些泛白,应当是失血过多所致。可看他每一句话都说得清晰,反倒觉得这伤并不很重。
见他并不答话,我以为他默认了,再后退一步,摆手道:“还是不要吧,我家规矩甚多,想要娶我很困难的。更何况你我初初相识,若论起婚嫁还应当相互多些了解。”
只身一人来大燕半年有余,竟然跟一个仅有两面之缘的男子讨论起招驸马的问题,可想而知,这半年我过得究竟有多无趣。
男子干咳两声,眉目间隐有笑意:“在下只是想感谢姑娘的救命之恩,至于以身相许……”似乎还认真想了一会儿。
我赶紧打断,觉得在这个问题上讨论太久着实没什么意义:“回报的方式除了以身相许,难道还有别的不成?”
他扶额似是叹息,半晌后,抬眼看着我:“当然。比如说,打工抵债。”
我愣了好一会儿,警惕道:“我只是个小道姑,不需要仆人,也不需要侍从。”说罢将药碗递给他,“给,喝了药就走吧。”
我还未走到门口,身后又响起他的声音,只是这回少了一分大病初愈的喑哑,多了一分胸有成竹:“我听说沈姑娘在找前尘镜,不知如今找到没有?”
我愕然回头。
前尘镜,六件圣物之一。
找寻六件圣物的事情,除了我师父之外再无第三个人知晓,就连父皇母后,也只当我是跟随师父避世修行养病,对此事一无所知。他,又是如何得知?
思量间,他已从腰间解下一块巴掌大小的铜镜,在我眼前晃了一晃,微微垂眼,深深看我:“若是沈姑娘肯帮我救一个人,这前尘镜,便是姑娘的。”
他说他名叫贺连齐,是江南小镇上一家当铺的少东家,上京本是做一桩生意。后来他也不知从哪儿听说了我的名号,就由做生意改为了寻人。不料途中却被仇家追杀,身边护卫无一生还,机缘巧合下恰好找到我住的那间道观。
对于他的身份,我倒是不曾怀疑。他模样虽长得好,但眉目间染尽的完全是纨绔公子风范。我会看懂这些,只因我那几个哥哥也同他一般风流不羁。
只是他的出现着实奇怪,又深知我要寻找前尘镜,更让我不得不心生警惕,只想着先同他保持距离,再一探究竟。
可贺连齐偏偏像赖上了我似的,我不让他进道观,他便仗着自己轻功好,日日翻墙进院,随意找一间茅草屋就这么住下了。
而且那日之后,他再也未提自己要救的人究竟是谁,只日日在我的道观里修养,美其名曰养伤,实则是骗吃骗喝骗住。
原本我每日只给两人算卦就足够我一日花销,可如今须得给六个人算卦才足够去王大娘的摊位上买包子。
因为他的饭量足足是我的两倍。
虽然我不止一次告诉他:“我不是布善施粥的大善人,养不起像你这般的大闲人。”
可他却摩挲着自我见他那日起就寸步不离身的、包裹着破布的剑,振振有词道:“大闲人?我分明是你的福星,你看,遇见我之后,你不费吹灰之力就寻到了前尘镜。”
祁颜给我的那卷画轴,描着世间的六件圣物——狼血印、招引琴、玲珑石、流光剑、前尘镜、青玉命盘。
来大燕已半年有余,去往镜中世界也有几回,可次次都没有圣物的消息。我跟祁颜提起这桩事,他在书信中回我:“既是圣物,哪有那般容易就被寻到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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