※-《灼灼桃花凉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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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云靴踏碎枯枝,他不再出招,只是冷冷地看着雪狼,眸中陡现威胁神色。

    一人一狼像是对峙一般。萧祁没有佩剑,照理说人总该是输的那一方,可最终结果是雪狼掉头离开。闪进树林时,雪狼又似不甘心地回头一望,黑影中仍能看见那双幽暗的眼睛,泛着慑人的恨意。

    虞珂心有余悸地回到轿中,又想起什么似的,紧张地望着玄衣的君王:“你有没有伤到?”

    他安抚地低声说:“它不会伤我。倒是你,胆子还这样小。”

    她还想再说什么,脚尖却触到什么东西,她弯腰从地上缓缓捡起来,待看清时心口莫名跳了两拍。

    那东西只有寻常玉坠大小,通体雕成狼的模样。玉质鲜红,艳得似乎要滴下血来。该是方才无意间落下的,她在手心里握了握,转身将玉坠递给他,面上再没有半分多余的表情。

    虽然没见过狼血印的模样,但除了这个,她再也想不到第二种解释了。

    本以为萧祁回宫之后会整顿王城治安,再不济也该派兵沿路找寻,以免那头狼再伤到人。可他却像一切都不曾发生,连提都不曾提起一句。

    有时想寻到一样东西,翻天覆地也未必能寻到。可当心思渐渐转移,这东西又会在不经意间出现在眼前。

    就如狼血印。

    虞珂冥思苦想该如何应对,终于在一个月凉如水的夜里,亲自煲了一碗下了迷药的羹汤端去萧祁的寝殿。

    可是走至殿前,她就已察觉出丝丝不寻常的气氛。门前空旷,连巡逻的侍卫都未曾见到。她试探地喊了一声,无人回应。

    只是内殿有模糊光影,她约莫记得萧祁的寝殿后通着温泉。又走了几步,果见水雾缭绕,唯一不和谐的是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。

    至此,已不难想象萧祁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。

    她急急奔进去,却被眼前所见惊住。热气腾腾的温泉池中依稀有个人影,纹丝不动地倚在池旁。近处的矮榻上衣衫凌乱,还搭着染血的绷带,她手里的羹汤坠在池壁上“咚”的一声响。

    “我以为你深夜前来是有什么要紧事,原来只是为了把这里弄得更乱一些。”

    熟悉的嗓音让她松了口气。

    雾气褪去,萧祁半个身子都沉在池中,墨发未束,被水汽蕴得濡湿。见到她来,眸中似乎有什么闪了一闪。

    她刚想喊侍卫,却被他一把拽住手腕带至身前,手指点在她淡色的唇上,声音有些虚弱:“小声些。”

    她看着一地狼藉,神情紧张:“是刺客?”

    他却摇头:“那日你回宫的路上,可还记得,见到了什么?”

    那双泛着幽光的眼似乎再一次出现,蓦地想起她似乎听到衣帛划破的声音,应是被雪狼所伤。可当时太过慌乱,见他并无异常,便以为他真的没事。

    她轻声道:“是它伤了你?”

    他却答非所问,靠在池壁上,微微合上眼:“我同你讲个故事,想不想听?”

    “萧氏一族历来战功赫赫、有勇有谋,官居高位却人丁稀薄,百年之前方登基。上位之后手腕铁血,你可知,这是为何?”他缓缓睁开眼,望着眼前水雾缭绕,水温一点一点冷下去,也浑然不觉,“若有一个人,他通狼语,御狼军,甚至同狼亲近,你作何感想?”

    还未等她回答,他已淡淡道:“你会觉得那是怪物。”

    “幼时我养过一头狼,一日父王的嫔妃挑唆兄长欺辱我,被那头狼咬伤。它只听我的话,我从小就被当作怪物,备受冷落。直到登基,排除异己,流言才渐渐消失。边关常年战事不断,若是没有它,”他低笑一声,“兴许我早就战死在长暮关了。”

    她依稀记得在书本上看到过,那场以少胜多的战役,就是发生在长暮关。军中战力并不强盛,大漠小国繁多,想要占据一席之地,谈何容易。

    那些载满书页的战绩,无一不是高歌仰颂,却从未提到他的童年。她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,就拿出些官话来:“主上战功赫赫,从无败绩。乃六军之首,又是万民敬仰,怎会觉得……”

    他却蓦然打断她:“你当这是什么好事情?”

    片刻沉默,他轻笑一声:“我同你说这些做什么。你倒是来得正好,那就帮我上药吧。”

    直到他赤着上身出了浴池,她才看到除了后背的爪痕,以及书中提过肩上的箭伤,还有刀伤从胸口滑到右腰。她轻轻抚上去,哑声问道:“疼吗?”

    他似乎毫不在意:“陈年旧伤,怎么会疼?”

    氤氲的水汽凝在云石的壁顶,有水珠滴落,滴答一声。他俯身看着她,水线沿着胸膛蜿蜒流下。

    “这些话我从未同人说过,阿珂,你可怕我?”

    她望着这张脸,熟悉的温暖渐渐从记忆里褪去,只剩刚毅冷峻的眉眼,从风沙中将她救下,眼神凌厉。墨色的瞳被水雾蕴上一层迷蒙,映着星点烛火。

    她不知怎么就脱口而出:“不怕。”

    这二字,可当她来到这里最为衷心的心里话。

    羹汤到底还剩了一些,萧祁夜里没有进食,就让她盛了些。她端着羹汤的手有些发抖,咬牙端平又不忍让他喝下去:“汤凉了,我去厨房热一热。”

    他却拉住了:“不妨事。”

    她神色犹豫地看他喝完。月影淡淡,纱帐微微扬起。他的呼吸渐渐平缓,是睡着的模样。

    她的手掠过他的眉眼、他英挺的鼻梁、他的薄唇,最终停在他脖间那枚鲜红的印上。手指触到他裸露的肌肤,像被烫着似的立刻收回来。

    最终,她只是替他掖好被角,转身离开。

    殿外有重重宫灯,月影婆娑。她抬头望着月色,想起那日在将军府中,不知谁低吟浅唱着四句诗——萧氏一族,狼王为伴。狼血印启,天下不安。

    本该是万般荣耀,却被人投以异样的眼光。或许王并没有她想象的俾睨众生唯我独尊之感,而是曲高和寡,难掩的孤独。

    刚入宫时,虞珂曾买通边境一家与她同姓的人家,家中男儿已经战死,她便替自己买下次女的身份。到如今办事不得力的属下才将消息带到皇宫。

    当萧祁告诉她这桩消息时免不了再哭一场。这哭却是真心实意,她失了最好的机会,更不知有没有下一次机会能让她取走狼血印。最重要的,是她不知自己还能否坚定如初。

    秋意凉薄,院中的山茶却朵朵绽放。她站在花影下,喃喃自语:“这可怎么办才好?”

    他抚过她的衣角:“那日在长暮关,一眼便看到你的绿衫,不知怎么就想到宫中正是需要这样的颜色。阿珂,留下来陪我。”

    她怔怔地抬头看他。

    他抚开她的鬓发,指尖擦过她泛着红晕的双颊:“你知不知道碧色在这大漠中,有多珍贵。”

    一个女子在宫中总归无名无分,虞珂受过多少委屈,萧祁必定都看在眼里,才会特意挑了良辰吉日,一道旨意颁下来,将她封为郡主,封号碧芙,其位等同萧涵。

    宫中一片哗然,萧祁却视而不见,自那之后,甚至日日将虞珂带在身侧,有时闲着还让她画两幅小像。虞珂也乐意为之。更乐意的,是宫中的史官,日日盼着虞珂作画,作好画后都尽数将画像收藏,私下坦言御用的画师都画不出她画中的神韵。

    人人都在盛传这位神秘姑娘,会不会坐上空置已久的后位。

    在大漠,虞珂越发爱笑,昔日爱哭的容颜渐渐洗脱,再也没有什么恼人的事。

    原来的虞珂情路坎坷,历尽千辛万苦和书生在一起后,书生又染病昏睡,中间还不知吃了多少苦。可如今天高水阔,自由自在,再无尘世的半点束缚。

    我从前尘镜中看到这些,一时摸不准虞珂的心绪。只因入镜后,心猿意马乃是常事。就如我之前所说,萧祁跟书生有着一模一样的面容,盗走他的心爱之物去救书生,着实很难下手。

    到此处,其实很难预知之后结果。

    只因在寝殿的那一夜,虞珂看不到,我却看到,在她离开后,本该沉睡的萧祁却缓缓睁开眼,眸中漆黑得无半点光亮,望着帐顶不知在想些什么。

    那个时候,我曾以为萧祁定是爱上了虞珂,否则身为一族首领,又怎能允许身边的女人觊觎他的宝物。

    或许连虞珂都这样以为,才会在日后出事之时,那样措手不及。

    肆

    传言六件神器因情而生,只因看遍世间冷暖,遂坠入红尘考验人心,唯有真情才可救人。

    付出的代价,哪怕说得再清楚,也只有亲自涉足才能领略一二。就我来看,只要选择用神器救人,本来就注定是一段伤情。若是入境的女子冷血无情,伤的只有镜中人一个。

    可世间这类人毕竟少数,于是多半结果是两败俱伤,伤来伤去,最终又伤到自己。

    可见世上并没有什么妙手回春的神医,想要逆天改命,付出的也不仅仅是金钱这么简单。

    只是不知,这样做究竟值不值得。

    短短一月,萧祁对虞珂的信任可谓一日千里。

    虞珂已是郡主,又日日跟在萧祁身侧。

    照理说,狼血印应当早就到手。可隔了这么久,也没有收到她的半分消息。

    我虽担心虞珂的近况,可贺连齐无论如何都不肯再将前尘镜借我一观,说什么宝物都有寿命,用一次便少一次云云,堂而皇之地编着谎话。

    我也就放弃了这桩想法,毕竟人各有命,我既替她搭了座桥,究竟能不能拿到圣物,或者她愿不愿意去拿圣物,该由她自己决定。

    两月之后,我又有呕血之症,身体势必要通过青玉命盘走上一遭。终归是要走,不如去看看虞珂。

    临行前,我嘱咐贺连齐留下看家,若还有拿着师父亲笔信笺来找我救人的,可让对方等几天再来。

    贺连齐听后不语,只是皱眉看我。

    我打量他的表情:“你觉得哪里不妥吗?”

    他露出关切的神色:“你一个女子,孤身一人去镜中世界,很不安全。难道不觉得该带一个侍卫?”

    我觉得他不是如此好心之人,遂狐疑道:“你若是肯说实话,我就考虑带你同去。”

    他干咳一声:“我一人在家中,没有饭吃。”

    我脚下一个趔趄,站稳后才犹豫道:“可我向来独来独往,从来没有同人一起去过,万一……”

    他挑眉:“万一什么?”

    我摊手:“你想啊,万一我能力有限,带去的只有你的一截胳膊,或者一截腿,怎么办?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念过咒语,玉盘开始一格一格跳动,玉痕之间漫出白光。

    等到光晕殆尽,四周竟是黝黑一片。我吓了一跳,心道该不是真的因为多带了一个人,玉盘果真不小心将我们送到某个空虚时空了吧。

    手在黑暗中胡乱抓了几下,抓住半片衣角,我这才放下心来,小声问道:“这是哪里?”

    “这话难道不该是我问你吗?”有火光乍亮,是贺连齐不知从哪里掏出个火折子来,四下照了照,微微皱眉,“像是粮草库。”

    不知该说是走运还是倒霉,推门出去,果然是落在了军营。

    约莫二更天刚过,丈高的火盆噼啪作响。大漠的夜里凉意瘆人,我抱紧胳膊,看着一队巡逻的卫兵走过来,铠甲铿锵响在夜色中,无端萧肃。

    我回头一看,贺连齐已不知去了何处。我索性不去征询他的意见,跑到那队人马身前,作揖道:“这位壮士,我来问个路。主上的营帐在……”

    照我的设想,虞珂既是郡主,营帐应与萧祁相隔不远。而询问虞珂的名讳也许有人会不知,但问到主上,想必军中的每一个人都该知晓。所以直接问萧祁的营帐该是最为快捷的方法。

    我还在为自己周全的考虑沾沾自喜,对面的士兵却是面面相觑,愣了一会儿后手中的长枪齐齐逼上我的喉咙,喝道:“你是何人?”

    我张了张嘴正想解释,身后忽闻一阵烈马嘶鸣。还未反应过来时身体已经腾空,片刻后,我稳稳落在马背上。

    是贺连齐。

    马一路奔出营帐,行至幽暗山谷才渐渐慢下来。

    确定没有侍卫追来,贺连齐才在我身后说道:“我才离开不过一刻钟,你就惹了这么大的麻烦。”

    我忆起方才侍卫的模样,不解道:“难道我们跑错了地方?”回头看一眼猎猎作响的军旗,狐疑地问,“没错啊,写的是萧字。莫不是在这里,这个字并不是这样的念法?”

    贺连齐似乎很是疲惫地揉着额角,抬头望了望半轮弦月:“这种时候,出现在军营里的,多半是刺客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玉盘既然将我们带到军营,足以说明虞珂应该也在营帐中。只是不知又要同哪处打仗,以及为什么总有仗要打。

    夜闯军营已是行不通,特意等到天亮,我再次前去军营。两旁的侍卫长枪一挥将我拦下,许是昨晚抓了一夜的刺客,眼底都带着乌青,冷声问我:“军营重地,闲人勿进。”

    我客气道:“奴来寻虞珂,碧芙郡主。”

    侍卫狐疑地打量我:“你是何人?”

    所幸早就知道虞珂编撰的身世,我眼珠转了转,随口说:“奴乃虞珂的远房表姐,不远千里来此处寻她,还望军爷帮忙带个话。”

    约莫看我并不像说谎之人,侍卫犹豫片刻,才道:“碧芙郡主早已离开王都了。”

    我讶然,虞珂不在王都又能去哪里,莫不是跟萧祁微服私访去了?然他的下一句话,却让我狠狠怔住——

    “送去邻国和亲了。”

    我曾是帝姬的那些日子着实无聊,哥哥们长我太多,又没有与我年龄相仿的姐妹,甚至不能跟着母后在后宫闲聊八卦或是参与一下后宫争斗。空闲的时日只好用来读书,可兵书却读得甚少。

    祁颜作为饱读诗书的国师,曾告诉我,通读兵法之后总结出一个道理,在战场上万万不可轻敌,轻敌的下场必是惨败。就算这次不败,总会有败的一日。

    我想虞珂定是犯了这类错误,才败得如此彻底。

    附近主城中的流言证明了侍卫所言非虚,我同贺连齐寻了间茶肆歇脚,正听得别桌的客人说起两日前送亲的队伍路过此处的景象,可谓空前盛大。

    其中一人道:“果然是天家出嫁,瞧瞧那嫁妆,只怕一辈子都享用不完。真是幸运。”

    另一人却不屑道:“又有何幸可言?不过是边疆小国总来挑衅,本不足为惧,近来却隐隐有联盟的趋势。主上主张联姻只是为了威慑小国,避免征战。说来那郡主也是可怜,远嫁他国,以后都无法回归故里不说,万一两国反目成仇,她定是要受尽委屈的。”

    果然是萧祁治理出的好国,连百姓都看得这样透彻。

    又难免唏嘘一场,若我仍是深宫高阁中的帝姬,假使大周政通人和、国泰民安,或许还能觅得如意郎君,若如此地一般征战连连,免不了也是落得远嫁他国的下场。

    有时真是不知,身上这无药可医的病,究竟是坏事,还是好事。

    思量间,只听那人又道:“你难道没有听说?这位和亲的郡主似乎并非皇室,只是个民间女子。”

    另一人惊呼:“怎会?”

    我又侧耳倾听半晌也不见有下文,心知这样的秘辛再说下去会引来杀身之祸也未可知,回头一望,果见那两人不知何时已经离开。只余桌上半壶热气腾腾的茶水。

    我心事重重地从轩窗中望着热闹街市,此番是否能拿回狼血印还未可知,说不定还要赔上虞珂的终身幸福。她若是已嫁作人妇,回到大燕又该如何面对书生?

    许是见我满脸忧色,贺连齐抿一口茶,眼风投过来,悠悠道:“让我猜猜,你定是在想救不回虞珂,就拿不到狼血印——话说,你要这些圣物做什么?”

    我心不在焉地回他:“我有一种收集物什的怪癖,见到天下间有趣古怪的东西都喜欢将它们据为己有。”

    他看我半晌,无奈道:“事到如今你还有心情调笑,我真不知该说你什么好。”

    “说我心胸宽广豁达不羁就行,别夸太多,我会骄傲的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昔日繁华日渐凋零,我重新回忆虞珂去往镜中世界的这些时日,着实没回味出什么异常。再细细想来,又觉得是有一些不对劲的地方,但仅凭表象又无法分辨清楚。像被迷茫雾霭笼罩,只能看到淡淡的轮廓,却始终无法具象。

    前思后想,只得将此时唯一能想出的可能性说与贺连齐:“你说,会不会是哪里搞错了?或许他们口中的郡主,只是与虞珂同名而已?你也看到了,萧祁对她那般……怎么会送她去和亲?”

    本以为以他平日的性子,定会鄙夷地说我自欺欺人云云。我甚至已想好该如何回他,人生在世短短数十年,不就是图活着高兴,只要高兴,欺一欺自己也不是不可以。

    哪想到贺连齐忽然一把将我拉起,我脚被凳子绊了一下差点摔倒,他却不管不顾拉着我继续走。

    我慌忙问:“去哪里?”

    他头也不回,语调倒是执着:“你总得见到她,不是吗?与其坐在这里胡乱猜测,不如去看个究竟。”

    眼看要走出店门,我赶紧喊住他:“等一下!”

    “怎么?”他微微有些不耐烦。

    我指了指桌上的半壶茶:“你先把茶钱付了。”

    我们打听清楚送亲队伍所行方向便去追赶,所幸一行人众多,脚程慢,贺连齐驾着马不过两个时辰已经赶上。

    我站在山崖上,愣愣地望着狭长古道走过的马队。偶尔有飞鸟长鸣而去,我禁不住想起那日山茶花丛前,萧祁曾说让她留下陪他。可如今清冷山涧长铺红妆十里,竟是要将她嫁给他人。喜轿颠簸,虞珂戴着赤金凤冠的面容一晃而过,我最终将目光落在那红得刺目的轿顶,呢喃道:“竟然是真的,怎么会变成这样?”

    可心中早已料想该是真的,只是不愿相信萧祁当真忍心送她去和亲。难不成,他让她留在身边的话,只是随口一说吗?

    贺连齐抱着剑,眯眸望向暗沉天幕。有风吹过,将他的长发微微扬起,许久,他才缓缓道:“也许你还是高看了男人的情爱,江山和美人,向来不是什么难以抉择的事。”

    我想反驳他,可一时难以找出合理依据,脑中记起的,甚至都是足以证明他这一观点的事实。譬如父王的爱妃,家族显赫,一朝与敌国暗通,满门抄斩。譬如我的三哥,与一民间女子两情相悦,可最终还是另娶她人。

    最终,我只好放弃反驳,只能想想如何才能挽回局面。

    此番来时,本以为任务能提前完成,也不用在大漠受这干燥烦闷的气候之苦,可谁料中途竟然生此变故。前思后想,约莫是这些时日出了什么差错,便问贺连齐借前尘镜。

    他将镜子递给我,口中却仍不解地道:“人都在这里了,你还要看什么?”

    “解铃还须系铃人,总得知道发生了什么,才好想办法。”

    前尘镜分正反两面,正面可见镜中世界,背面可见时光倒转。似一条从中间劈开的河流,背向两端缓缓流淌。

    我挑了块干净的石头坐下,将镜子翻到背面,看着镜中水雾渐渐淡去,最终定在虞珂那种满山茶的寝殿。

    入眼的是一室画卷,画的全都是同一个男子,墨发玄衣,眉目冷淡,时而安静时而沉稳。其实准确来说,这不应是同一个男子,该是两个人。只是除了神态有细微的差别,几乎无法将两人分辨清楚。

    或者说,连画师都分不清自己在画的究竟是谁。

    阿箩撑腮倚在樟木书案上,望着铺了满桌的画纸,赞叹道:“郡主的画技又精进不少,只是,”她指着虞珂刚画好的一幅,“只是主上何时有过这样温柔的神色?”

    宣纸的一角打着细微的卷,她伸出手指将它抚平,指尖掠过清俊脸庞,顿了片刻,才将手收回。

    她眉目低敛,看不清表情:“阿箩,我问你,若是你的爱人快死了,你拼尽一切想去救他,哪怕是付出性命也在所不惜。可有一个同他一模一样的人出现了,对你很好,而你却要夺走他最心爱的东西。这样,是不是很过分?”

    帝王独坐高位,羡煞多少旁人。皇权之争向来残酷,若她盗走狼血印,没有狼军为依,萧祁的王位势必会动摇。

    可若没有它,书生的性命也许会不保。

    阿箩偏了偏头,露出为难的神色,片刻后又笑道:“如果他知晓,定不舍得让心爱之人拼命救他,是不是?”

    虞珂手中的笔一顿,一大滴墨迹落在纸上,缓缓洇开。画中所画,似乎是结冰的溪水旁,一男一女相依赏梅。墨迹染尽男人的眉眼,她怔怔看了许久,将笔搁回笔架,将案上的画递给阿箩,声音听不出情绪:“拿去烧了吧。”

    由此可见,虞珂已下定决心,理应不会再有任何问题。镜中画面如琴弦跳动,终于现出事情伊始。

    十一月二十六,邻国遣太子莫凛为使,以示两国交好。但就以往在大周的经验来看,交好归交好,通常只是表面现象,所谓一山不容二虎,会面时难免要分个高下。

    这回也不例外,莫凛进献十匹汗血宝马,声称性子刚烈无人能训,以此为由,开设驯马大会。

    浮云漫天,碧草无垠。低矮栅栏围出的马场,驯马师义气凛然骑上马背,不足一刻就被摔下来。高台之上,萧祁以手撑颐,神色淡漠,像是对结果毫不在意。

    直到摔下五个人,萧涵终于按捺不住,豁然起身道:“皇兄,不如……”却被萧祁挥手打断。

    不让她驯马也是情理之中,驯马师失败,还可言骑术欠佳。若是连她也被摔下马背,受损的可是天家颜面。

    坐于左侧的莫凛衣衫绯红,笑容莫测。眼风斜斜睨过来,理了理衣袍,做出要起身的姿势:“瞧着这马该是认生,到了其他地界,气性越发大了。既无人能训,那只好由本宫……”

    将站未站之际,忽听一人道:“主上,不如让虞珂一试。”

    碧色衣角翩翩跪于王前,嗓音清冽,惹得莫凛投去一瞥。

    虞珂主动请缨,萧祁仍没什么表情,只是眼梢微微挑高一些,似乎带着笑意:“若是失败,可是要受罚的。”

    她对上他的眼,问得认真:“那若虞珂侥幸未败,主上可有赏赐?”

    他换了个更加舒服的姿势:“那是自然。”

    不过半个时辰,虞珂已稳稳坐在马背上。

    高台上蓦地传来一阵喝彩,人人面带喜色,唯有萧涵脸色不善,抱着肩膀冷冷看着她。

    她只装作视而不见,将面上的笑容一分一分藏起来,驾着马悠悠漫步。

    玄衣君王缓缓起身,望向迎风而立的女子,眸中隐有笑意,而唇边却吐出凉薄的话:“看来入乡随俗的道理,连畜生都懂。”全然不顾莫凛眸色阴郁,拂袖离开。

    群臣退散,方才一片喧嚣的高台顿时声音散尽。

    虞珂将马牵进马厩,看到萧祁那匹坐骑时目光闪了闪。

    她并不是真想要什么赏赐,原本每作一幅小像,他总要赏她些什么。只是金银首饰家中见得不少,也就没什么稀奇。

    可她又忍不住期待,他究竟会送她什么。

    一阵窸窣响动,她猛然回头,衣衫绯红的莫凛不知何时已负手立于她身后,含笑的眉眼有莫名冷意:“这样好的骑术,谁教你的?”

    她回得不卑不亢:“师承主上。”

    莫凛毫无惊讶神色,目光似是探询:“听闻你是萧祁最宠爱的女子,不知你可愿同我做一桩生意?”

    她不动声色地后退半步:“你堂而皇之与我说这些,不怕我喊侍卫来?”

    “你不会,你的眼睛告诉我,你跟我是同一类人。”他闲庭漫步般逼近她,彼此呼吸可闻,“你可听过,萧祁经常戴着一枚血印?”

    她蓦然一阵心惊,片刻后又压下思绪,佯装糊涂:“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。是玉玺吗?”

    “不知道?看来萧祁也并非真的信任你,否则他怎会不同你说。”他兀地笑了笑,“也罢,你只需要把东西帮我找来,我许你荣华富贵享之不尽。”

    她抬起眼,似乎并不理解他说的话。

    “你将虞珂看得太轻了些。”

    她不在乎什么荣华富贵,她从前只想要一世情长。但如今,她甚至会想不起书生的模样,取而代之,是一双冷峻的眉眼,眸色黑得慑人,望向她时却有莫名暖意。

    她想,她约莫是爱上他了。

    她自莫凛身旁绕过,就像方才一场对话从未发生。莫凛没有追上来,只是在她身后轻笑:“我等你后悔,回来找我。”

    她连脚步都未停顿。

    其实很难理解,分明是一样的长相,又会有什么不同。但想来该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,其中微妙的差别,也许只有她自己能懂。

    当晚宫中夜宴,太子莫凛酒醉退席。谈起今日之事,主上龙颜大悦,将白日的汗血宝马赏了一匹给她。

    夜色低沉,琉璃宫灯撑起一方天幕。碧衫的虞珂从萧祁身后走出来,跪地谢恩。

    大臣们眼神交汇,却无人敢言。只拿眼睛偷瞟萧涵,心知这位郡主一向自视甚高,除了萧祁,从不将他人放在眼中。如今有人跟她平起平坐,甚至似乎还更得宠,又不知会闹出什么事来。

    以萧涵的性子,当场反驳也是不无可能。可她嘴角只挂着一抹冷笑,再看向虞珂时有些挑衅的意味。

    只是在虞珂将要起身时,萧涵踱步到她身前,俯身在她耳畔缓缓吐出几个字:“你以为哥哥是因为你无名无分,真心想要封你为郡主?还赐号碧芙?”

    她愣了愣,不知萧涵为何会提起旧事,只是现下也不愿同萧涵争执:“既是主上的主意,那自有他的道理。”

    萧涵的笑意越发大了,最终冷笑出声:“你可知道,将军府中湖心的小岛上,住着谁?”

    她错愕抬眼,却只来得及看到萧涵离开的背影。

    这话她没有放在心上,她本就孤身一人来到此地,无论那里住着谁也不可能与她扯上半分关系。

    寝殿月亮门旁半枝绿枝垂下来,映得一院风雅。漫开的山茶树下,她望着月色,像是在等着谁。

    她隐约觉得他该来了,果然是来了。

    “若不是月色正好,我会以为你是在等我。”

    熟悉嗓音自她身后响起,待她回身时恰好走到她身前。玄衣仍带着微凉夜风,修长手指抚开她的鬓发,他垂头问她:“我今日同你说的赏赐,你可想好了?”

    她瞪大了眼睛:“我以为汗血宝马已是封赏,哪敢再想什么别的。做人不能这么贪心。”

    他定定望着她:“我准你贪心。”

    她盈盈漾出一个笑来:“无论我要什么,主上都会给吗?”

    他不置可否:“你说。”

    她轻轻点在他的心口:“这枚血玉,主上可舍得?”

    他仍没什么表情:“你想要这个?用来做什么?”

    她微微敛下双眸,是失望的神色:“是虞珂僭越。”

    可还没来得及收回的手忽地被他握住,她茫然抬眼,颊边蓦然泛起红晕,想要将手抽回,他却握得更紧。

    他的冷淡嗓音响彻在无边夜幕,像是许下一世承诺:“我既答应你,就不会违约。君,无戏言。”

    我不知虞珂为何有此一问,大约是想试探自己在他心中的地位。可人心,尤其帝王之心,总归经不起试探。

    边疆小国再次来犯,前线战事吃紧。

    萧祁数日未曾踏入的后宫忽然传言四起,言道太子莫凛要同萧国联姻,娶的乃是忽然出现的这位郡主。

    宫中流言向来半真半假,本不该相信。可无风不起浪,流言也不会空穴来风,一时间人云亦云,连阿箩脸上也遍布愁容。

    事情来得太过突然,虞珂连半分准备都没有。跌跌撞撞闯入萧祁书房时,萧涵正在他案前说着什么,见到她时微微一愣,便躬身告退。

    只是在临走时,萧涵深深看了她一眼。

    萧祁却连头都没有抬,只是打开一本奏章细细批阅。一旁的错金螭兽香炉青烟袅袅,让他的身影如云雾缭绕一般看不真切。

    也许,就从未看真切过,她自以为懂他,可到头来,倒像是一场笑话。

    她一步步地走向他,嗓音喑哑:“她们说你要送我去和亲,可是真的?”

    他手中的笔锋一顿,仍继续写着。

    她勉强扯出笑意,可眸中全是苦涩:“那些话,都是骗我的?你说让我陪在你身边,你说无论去哪里都会带着我,都是骗我的?”

    他终于从奏章中抬起头,目光落到她身上,神色依旧难辨:“阿珂,我会接你回来。”

    她苦笑:“接我?去哪里接我,邻国吗?怎么可能呢,两国联姻,哪里又有反悔的道理。你是不是以为我不懂这些,我都懂的。”

    直到她迈出房门,他也未再同她说一句话。日光明媚得刺眼,她将手指搭在眼上,蓦地想起萧涵的话,不由自主默念出声:“湖心的小岛上,究竟住着谁?”

    她换上阿箩的婢女服饰,深夜去了将军府。默思溪旁的白玉雕栏新旧如昨,那日萧祁酒醉,她便是在这里同他醒酒。

    只是时光荏苒,忆短情长。昔日的温言软语,终被时间割得面目全非。

    岸旁有叶扁舟,隔着半丈溪水,岛上隐约泛着亮光。

    她弃了桨上岸,透过窗纸看去,只能看见碧色的衣角在屋中飘飘荡荡。屋内烛火透亮,女子的身影对着烛火,低喃出声:“你为何还不来看我?”

    蓦然想起老将军寿辰时她也听过这句话,起初还以为是误听。可还未想透彻,女子又道:“听侍女说,你又封了新的郡主,你说会找人代替我去和亲,如今,可是找到了?”

    虞珂几乎站不稳,跌跌撞撞想要上船,却撞倒了门栏上浸着夜露的青釉瓷瓶。

    瓷瓶坠地的声音响在幽暗夜中莫名诡异,紧接着屋内亦传来惊恐喝声:“是谁在外面?”

    待房门被打开时,虞珂已经跳上船去,水面被桨一层一层推开。小舟幽幽荡开后,虞珂再回头望去,只见一人逆光而立,碧色衣角被风卷起,却看不清面容。

    常言道好事成双,却不知坏事也成双。

    还未踏上岸,船舷旁已稳稳立着一人,绯衣太子笑容莫测,正深深看着她。

    “在此处也能碰到郡主,当真是缘分。不知郡主深夜出现在将军府,所谓何事?”

    船身几个晃动,她已踏上岸去:“你为何会在这里?”

    “恰好王城中驿馆已经住满,就将我安排在将军府。”莫凛如鬼魅般跟在身后,“郡主,你说不愿同我做这桩交易也无妨。可我们总该彼此相互了解。”

    她神思恍惚,随口答道:“了解什么?”

    “哦?你不知道?两年前我同你们国有婚约,那人似乎名唤,碧福郡主,也是萧祁最宠爱的郡主。后来不知怎的就一病不起,从此销声匿迹。听闻郡主是中原人,骑术极佳,最爱穿的就是绿衫。都说那是萧祁最爱的女子。”他漾出一丝笑,将目光落在她身上,“那人,是不是你?”

    天幕下起冬雨,荡在空中都是黏稠的冷意。

    冷风翻起案几上的书页,恰好停在虞珂未曾读到的那一页——

    祁帝继位三年,与其妹萧涵情深义重。一日萧涵因事冒雨出宫,帝连夜找寻,中途另救下绿衣女子,翌日带回宫中,赐名碧福。

    她从未听过这个名号,可见萧祁对这女子的保护有多周全。将女子安置在将军府,更是万全之策。

    从他见她的第一眼,从他让她学骑术的那一刻开始,原来都是局。

    难怪花园里会有中原的景,难怪宫中会有江南的山茶。

    难怪萧涵会说,自她入宫,他就变得不一样。

    难怪他会封她为“碧芙”郡主……

    一切都像细丝织成细细密密的网,将她网在其中。

    她觊觎狼血印,也许早就露出马脚,只是他不愿说破。因为她还有价值,她还要代替那个素未谋面的女子和亲。

    她以为她算计了他的爱情,最终却交付了自己的真心。

    什么一世情长,到头来全是痴妄。

    邻国太子此番前来除了联盟,便是要和亲。

    所谓联姻,是谁不重要,名号才最要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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