※-《灼灼桃花凉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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原来,他封我郡主,赐我碧芙,存的竟是这番心思。
碧福——碧芙,一字之差,却让她顺理成章地成为代嫁。
十二月初八,边境再度来犯,萧祁亲自领兵迎战。
不知是时间仓促还是何故,临走时都未再见虞珂一面,只是遣人送来崭新的嫁衣。锦茜红妆上金凤欲飞,是太子妃的服制。
萧涵再次出现在她房中,轻抚着榻上的赤金凤冠,轻笑道:“哥哥已经出征,朝中大臣正在商讨该何时将你送去和亲。你永远别想得到哥哥,永远别想。”
枯枝上的两只寒鸦嘶哑哀鸣,虞珂从窗外收回目光,嗓音淡淡:“即便我得不到他,你也不可能同他在一起。”她缓缓站起来,凝出笑意,“听阿箩说三天后是个吉日,你不如同大臣说,送亲之日定在三日之后,如何?”
萧涵愣在原地,许久,恨声道:“好,到时,我亲自送你!”
我猜不透虞珂的想法,只得念出咒语将景象定格在三日后。卯时刚过,她果然披上嫁衣,凤冠垂下的流珠覆在额前,遮住一双暗淡无光的眸。
镜中的人,从未见过这般浓丽的妆容,却衬得一张脸越发面无表情,半点喜色也没有。
她本以为此生这身嫁衣该穿给书生看,来了这里,前尘往事殆尽便罢,却要嫁给只有两面之缘的人。
送嫁时,皇城中却是一片死寂。莫凛已先回邻国,官爵最高的就是萧涵。但她也不是真心诚意来送行,说是来看好戏应该更加妥当。
天气一分一分冷下来,宫殿高台映着琉璃瓦的重檐屋顶,朱漆门前,只有空设的皇位,鎏金珠帘垂下来,遮住她所有的希望。
即便帝王不在,可礼数仍要做足。
寥寥十余人中,萧涵立于首位,轻蔑地笑道:“我本不想来,可既答应了你,总归要做好排场,不能让人觉得萧家无情无义,你说是不是?”
她不答话,只转身望着百丈高台。青砖铺成的阶梯,似通向高耸云端。眼前仿佛出现幻象,好似那身穿冕服的帝王正遥遥看着她。她敛下心神,一步一步踏上阶梯,缓缓拜倒,大红的嫁衣,似染血的蔷薇。本该说出谢恩的话,可她薄唇轻启,道出的却是:“愿陛下与郡主,天福永享,百年好合。”
清冷声音盘旋在王城之上,久久不散。
镜中景象最终停留在这一幕,天边云层喑哑,我看不清虞珂的表情,只知她这一跪,该是同萧祁恩断义绝了。
其实细想来,这也未必就是萧祁本意,但他定是存了这样的心思。我不杀伯仁,伯仁却因我而死。无论如何,虞珂被送去和亲是无法辩驳的事实。
我同贺连齐两两无话,许久,他忽然看向我,面色凝重道:“事到如今,你打算怎么办?”
低声念了几句咒语,前尘镜终趋于平静。我将镜子递给他,望向已逐渐消失的送亲队伍。
“我既然将她带来,无论结果如何,也必须将她带走。”
他沉默片刻,道:“若三月之后她不离开此地,会如何?”
我忆起画卷上小楷描下的几个字,沉声道:“时空交叠,肉身碾压,魂飞魄散。”
伍
其实若三月没有离开镜中世界,也不会立即死去,可身体会被快速压垮,不需多久便会出现画卷上所说的情况。我将期限定在三个月,只是最安全的时期。
我同贺连齐商议,要不要一同去抢个亲。他打前阵,我负责后援。当他问到理由时,我理所当然地说:“你看,我一个女子去抢亲是师出无名。可是你去就不同了,作为男人,可以名正言顺地将她抢过来。”
他看我半晌,叹气道:“‘名正言顺’这个词,用在这里似乎不大合适。”
无论如何,抢亲这事虽不是什么好办法,却是眼下唯一的办法。瞧着那百余人的送亲队伍,不知其中有多少侍卫混在里面。
若说贺连齐能以一敌十我还相信,想要以一敌百,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。
最终,我们决定先跟上队伍,寻找机会将虞珂带出来。
第一夜,队伍就宿在寒冷山涧。
山间月色正浓,许久不曾露面的虞珂终于下轿。仍是大红喜服,脸上却惨白得无半分血色。
星子撑破夜幕漫出华彩,她长裙曳地向东方迈出几步,那是王城的方向。
一旁的阿箩声音更咽:“郡主,不如我们遣人知会主上,主上定不舍得让郡主去和亲。”
这话一听就没什么底气,连自己都不相信的话,又怎么能用来安慰他人。果然,虞珂并不答话,只是望着天幕,许久,才用听不出情绪的声音说:“你觉得,他会来吗?”
他若是想拦,早就该拦下来。可至今还没有动静,要么是前线战事太急,着实没有工夫分神考虑她,要么是默许她和亲之事。
总归,她在他心中,还是可有可无。
夜深露重,山洞的柴火烧得噼啪作响,我抱膝凝着火舌跳跃,心里却十分担忧。
虞珂的表现太过平静,平静得让人心惊,就像即将风沙漫天的炙热大漠,只是在酝酿情绪。我越发觉得自己看不懂她,遂若有所思道:“这一行,不知是不是得不偿失。”
贺连齐靠在洞壁,将手臂枕在脑后,斜睨着我:“你难道不是该庆幸,自己没有生在帝王家?”
我想他说这句话太欠揍了,我不光生在帝王家,还深受宫闱的毒害。可不知者不罪,又不好说什么。我只得裹紧了裘衣,淡淡道:“她若是公主,就逃不开这样的命运。可她不是,即便萧祁是帝王,又有什么资格替她做决定?”
当然,能担忧自己未来命运的前提是,有未来。而照目前我的情况来看,却是件虚无缥缈的事。
七日后,山路渐尽,眼前出现大片森林。贺连齐先一步去前方打探,回来时随手递给我两个包子,垂眸看着仍不紧不慢行着的喜轿。
“最多两日就会到达两国边境,此时再不动手,等入了邻国,送亲的侍卫必定再增一倍。只怕到时她就真做了太子妃了。”
我咬下一口包子,好奇道:“你怎么知道太子一定会增派侍卫来迎接?”
他答非所问,轻轻笑道:“你觉得增派守卫,是迎接她?”
我不大理解他的意思,万一太子对这桩婚事很不满意,不派人来迎接不说,说不准还会让送亲的队伍回去一大半,到时岂不是更方便下手。
可当晚我便知晓贺连齐究竟是何意,只因夜里虞珂就被人劫走。准确地说,不是被人,而是被狼。
那头雪狼。
我被一声惊呼惊醒,睁眼见贺连齐衣衫妥帖地立在洞口,若有所思地望着山下的景象。
我也靠过去,只见漆黑夜幕中瞬间燃起数道火把,送亲队伍登时乱成一团。可雪狼已带着虞珂跑出数丈,又专挑陡峭山路,马匹无法通过,侍卫的脚程又慢了一些,雪狼几个跳跃之间,已不见踪影。
我同贺连齐策马去追,绕进密林时忍不住问他:“这雪狼,是萧祁派来的?”
他似乎早已料到此番情况,不紧不慢地回我一句:“不然,你以为呢?”
我说:“萧祁既要把虞珂带走,当初就不该把她送去和亲。犹豫不决,不像是他的性子。”
身后一时静默,半晌,才传来他被冷风割得破碎的声音:“或许正是因为在乎,所以才会犹豫不决。”
想来这段时日是白担忧了,虽然其中的痕迹无法磨灭,但兜兜转转一圈总算又回到原点。
可我又再一次猜错事情走向。
只因本该在邻国国都等着新娘过门的太子却出现在密林深处。
贺连齐将马放跑,带着我悄然接近。
我以为莫凛是穿着喜服,到近处才发觉原是寻常衣袍,只是颜色绯红,到底平添了一分阴柔。
雪狼已经不见踪影,只剩萧祁独站一边,莫凛半边身子挡在虞珂身前,笑容莫测:“陛下该知已将郡主许给了我,如今出现在这里,是想悔婚?”
萧祁眸色淡然:“联姻之事,可以再谈。”
“不必谈了,”他衣袖轻晃,指尖已点在她的眉心,“我只要——她。”
萧祁目光微凛:“谁都可以,她不行。”
“哦?”莫凛笑意深沉,“既然她不行,那不如就换成将军府中藏着的那位郡主吧。”
看来莫凛是有备而来,否则不会将萧祁的底细了解得如此清楚。
萧祁嗓音淡然,可眸中却泛起冷意:“两国联姻是最好的选择,不代表是唯一的选择。太子何故咄咄逼人?”
莫凛轻笑:“只是新欢旧爱主上都想要,天下间哪里有这样好的事情?”
眼见一场谈判就要以见血收场,僵持不下之时,莫凛忽将虞珂拉至身侧,在她耳边悄声道:“我可是费尽心思帮你试探他,只是不知他现在所言,你还会相信吗?”
因我避在莫凛身后的树上,所以听得一清二楚。
萧祁挥剑挥得干净利落,与那些耍花枪的功夫不同,全部都是上阵杀敌养出的狠辣招式。不缥缈、不虚浮,一招一式都意欲取人性命。饶是这般进攻下,莫凛仍护着虞珂轻飘飘挡了几招。
最终,萧祁还是将虞珂带走了。在我看来,却是莫凛故意将她放走。隐约觉得自己是不是忽略了什么,再细看时萧祁已走到她身前,月影投下来,尽数映在墨色眸中。
他似在打量她穿着嫁衣的模样,许久,才开口:“嫁衣不是我送去的。”
她像是毫不在意:“现在说这些,还有什么意义?主上留我,只因我还有用,还能做碧福郡主的替身。”
那个称呼让他怔了怔,眉眼间泛出淡淡怒意:“你从不是他人的替代品,阿珂。”
她轻笑一声:“是又如何,不是又如何?总归我现在的身份是邻国的太子妃,主上这般,又是何意?”
他拨开她额前的流珠,望进她的眼睛里:“若我说,后悔送你去和亲呢?”
她回望他,本该是情人间的亲昵姿态,可吐出的话却没有半分温度:“虞珂记得主上曾说过一句,君,无戏言。”
他终于悔悟,只是她已不愿再相信。世间多少痴男怨女,只因一招棋错,便满盘皆输。
但既已将她抢来,就没有让她再回去的道理。前方战事未尽,萧祁索性将她带去军营,在主帅帐中多添了张床榻,同住同寝。
三月之期转眼将至,两日后,我买通军中侍女替我传话给虞珂,今夜子时在营中西北角等她,接她回大燕。
皓月当空,虞珂果然按时前来。这该算是三月中第一次正式见面,她已不是当日那个眉眼倔强的少女,反而像是压着重重心事。
她将目光落在竖着军旗的营帐,良久,才回过头来:“走这一趟,倒像是过了大半生,只是狼血印……”
我自然知道是为了什么,也就不去追问,只是同她道:“你准备好了吗,现在要回去了。”
她眸色淡淡:“没什么需要准备的,我本就不属于这里,从哪里来的,总该要回哪里去。”
彼时正是守卫交接,周围没有半分人影。我念出咒语就要开启玉盘时,却被她拦住。她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一般:“沈潋,我能拿到狼血印,你愿不愿同我冒一次险?”
总归,拿不到狼血印是死,赌这一回还有五成的希望。虽然失败后结果仍是死,无非是早晚的问题。但贺连齐着实无辜,于是我同他道:“现在还有时间,我先将你送回大燕,你在道观等我。”
他偏头看我,嘴角含笑:“前尘镜借了你这么多时日,还没有同你算租金。我若是独自回去,万一你跑了怎么办?”
我扶一扶额:“幸好认识了你这么久,知道你只是舍不得银两,不然,我还以为你是舍不得我。”
最终还是三人一同上路,贺连齐早已在军营外备下马匹,虞珂在前带路,行至一片密林时,马蹄一转不知怎的已闪身进去,霎时不见踪影。
怕同她走散,贺连齐驾马追去。眼见就要追到密林尽头,胯下的马忽地不住嘶鸣,他猛地拉紧缰绳,马扬起四蹄踏在原地,溅起一方尘土。
我探着身子望了一眼,陡然惊出一身冷汗。目之所及有雾气缭绕,若是再向前一步,就是万丈悬崖。
我回身就见虞珂立在身后,满脸担忧的神色。贺连齐翻身下马行至她身前,不紧不慢地将未出鞘的剑横在她的颈项,冷冷道:“你驯马时,用的并不是番邦的骑术。而且据我所知,太史府小姐自领养回府就身居闺阁,从未学过马术。不如你同我说说,你到底是谁?”
“她究竟是谁可以容后再议,”我拦下他的剑,对虞珂道,“只是你把我们带到此地,究竟为了什么?”
她眼中隐有愧色,嘴角动了动,终是说:“沈潋,对不起。”
远处有暗影浮动,绯衣太子莫凛缓缓踱步出来,轻声笑道:“阿珂,你带着同伴来,是要让他们做人质吗?”
我愣了愣才意识到,今日,我也尝了一回炮灰的滋味。
说是炮灰,只因莫凛的目的并不在我。不过是利用我将她带出军营,带至已布下天罗地网的悬崖,等一个人来。
不过半刻,他们要等的人终于到来。马蹄踏碎枯枝,密林深处,隐隐有玄衣闪过。
莫凛果然料得不错,虞珂失踪,萧祁定会追来,又不能大肆张扬,周身不过带了五名侍从。他见到莫凛时无半点诧异,只皱眉看着她:“阿珂,同我回去。”
虞珂不答,却是莫凛冷冷一笑:“明知是计还要前来,主上果然好胆色。”
林中有人影闪过,待细看时,是整齐划一的侍卫,将他团团围住。长剑出鞘,直逼颈项。
萧祁负手而立,终于看向莫凛:“你大费周章,就是为了狼血印?”
莫凛不置可否:“你将狼血印交予我也并无损失,我总归不会狼语,也用它不得。只是这样一来,你我两国实力均等,也公平些。”
“如果实在难以抉择,那不如本宫换一个选项。”莫凛将虞珂扯至身前,修长手指扼上她的喉管,稍稍用力,发出轻微响声,“你要天下,还是她?”
这真是一个好问题,我觉得对萧祁而言,这甚至不算一个问题。
一个代嫁的女人和狼血印,根本无法相提并论。
“你真觉得,你能带着狼血印,或是她,”萧祁眼风微微瞟到双眼紧闭的虞珂身上,只一瞬,嘴角又凝出一点冷笑,“毫发无伤地离开吗?”
没有什么东西能比嗜血帝王的威胁更慑人,哪怕是久经沙场的东宫太子。
莫凛眸中骤现冷色,复又笑了一声:“我还问这些蠢问题做什么,你大可以带着你的天下离开。至于她,反正从你把她救下的那刻起,她就只是一个替代品,你从没有爱过她。她死了,你连眉都不会皱一下,是不是?”
言毕,莫凛将她向山崖的方向推了一把,石块滚落,久久听不到回声。
萧祁仍是毫无表情的一张脸,此时却更加冷清,一并声音都泛着冷意:“我听闻,太子派细作乔装潜进边关重镇,一百二十名死士,可有四五日已毫无消息?”
莫凛怔住。
萧祁继续道:“我已调十万大军坐守边关,军营就驻在城西三十里。孰轻孰重,还请太子掂量。”
身后有一人贴近莫凛,附耳说了些什么又快速退下。莫凛脸色陡变,看向萧祁,咬牙道:“那又如何?你的剑再快,也无法以一敌百。今日你死在这里,萧国就是一盘散沙。”
萧祁却毫不在意,嗓音淡得像是在说一桩极为寻常的事:“你觉得,我真会毫无准备地前来拱手将命送给你?”
我这才看清,林中树上不知何时站着许多弓箭手。箭尖泛着冷光,弓满弦,蓄势待发。
胜负已定,再挣扎也是徒劳。莫凛久久不语,终是笑了一声:“成王败寇,本宫输得心服口服。”
侍卫颓然垂下手中长剑,莫凛覆在虞珂耳畔轻声道:“答应你的事,做不到了。只是阿珂,我真想你嫁给我。”
她微怔,他的手已缓缓放下。
莫凛随侍卫离开断崖后,我低声道:“难道不该一刀杀了他,以绝后患?”
贺连齐神色淡然:“此时仍在萧国境地,邻国太子若死在这里,难免又是一场腥风血雨。”
本以为事情该就此结束,然其余侍卫忽然一拥而上,将我们团团围住。
其中一人高呼:“杀了她,杀了妖女!”
紧接着呼声此起彼伏:“杀了她,杀了妖女!”
侍卫步步逼近,想来对虞珂早有不满,如今终于亲眼见到她通敌叛国,恨不能将她杀之而后快。
只是苦了我跟贺连齐二人,几乎没有辩解的时间,就已经被认定为帮凶。
近有刀,远有箭,身后是万丈悬崖,插翅也难飞。
我清了清嗓子正欲说什么,贺连齐已一步跨出,将剑横在胸前,微微侧过头看我,竟然还笑得出来。
“原本只是想让你帮我救一个人,今日却要连命都赔上。沈潋,你有没有想过,会同我死在一起?”
这话要放到戏文里,该是一出两情相悦又不得善终的悲伤故事。
“我还不想死,我现在就开启玉盘,不过,吟唱咒语需要时间,并且中途不能被人打扰。你替我拦住他们,半炷香的时间,能撑到吗?”
他转头看我,半晌,轻笑道:“我尽力而为。”
其实我没抱什么希望,独善其身已是不易,还要同时护住我和虞珂,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。
月光被树影割得破碎,远处隐隐可闻野兽嘶鸣,我被贺连齐护在身后,看不清他的神色,只能从半扇侧脸判断他收起平日的玩世不恭,一分一分认真起来。
我从未见过他出剑,他时时配在身边的那把剑总用一块破布包裹,虽然看起来着实破了些,但料想该是故意将明珠蒙尘,以防他人觊觎。
我将咒语一字一字地念出,眼见他手中剑身离开剑鞘两寸时,始终皱眉不语的萧祁忽然道:“她并未暗通邻国,是我同她商议用此法才可诱出莫凛,将他引至此处,让他有所忌惮。若没有她,此计,不可行。”
虞珂猛地抬头。
侍卫面露犹豫之色,终是将兵器放下,自觉地向两旁分开。
他稳步踏过来,握住她的手,眸中映出皎皎月光。周围景幕似已消失殆尽,一方天地只余他跟她两人。一贯冷漠的眉眼终于含了笑,一并声音也缱绻温柔:“你穿惯了素色,偶尔穿艳色也很好看。再为我,披一次嫁衣,阿珂。”
语声渐变空灵,白光倾泻而出,虞珂的嘴唇微动,最终也再未说出一句话来。
……
陆
片地风霜,天山暮雪。回到大燕的第二日,我足足睡到了日上三竿才洗漱出门。
枯败的木槿漾起凛凛冬风,寒意逼人。
贺连齐早已等在院中,听到响动回身望着我,揶揄道:“我以为你要睡过午饭才起来。太史府中的那位书生,你打算何时去救?”书生在王城中并无亲朋,从来时便孤身一人,后来患病,虞珂便把他接到太史府中照顾。
我揉揉眼睛,唔了一声:“先吃饭吧。”
昨夜萧祁同虞珂说出那一番话后,我的咒语却没能停下。再回神时已落在道观的院中,天边一轮弦月将满,映得虞珂眼角通红,却没有掉下泪来。她像只木偶一动不动,只低头望着紧握的一双手,半晌才发出嘶哑声音:“他刚才,说了什么?”
我没有应声,料想她有此一问,并不是因为没有听清楚他的话,只是不能相信。
一直站在身后的贺连齐悠悠走开。我思考片刻,开口安慰她,也像是在安慰着自己:“现在天色晚了,你先回去,我明天再到府上看看书生的情况。也许没有狼血印,还有其他办法救他。”
这一趟历尽千难万险却毫无所获,最难以接受的就是给了希望又把它生生踩碎。虽然再拿到狼血印的可能微乎其微,但知道它在那里,总归有些虚无缥缈的希望。
虞珂却不说话,只是缓缓张开一双紧握的手,手心里赫然躺着一枚血印。
我呆了片刻,有些不能置信。
她微微地扬起下巴,像是不让眼泪流下来:“为什么这些话,他现在才告诉我?为什么……不早一些同我说?我是真的,想跟他在一起啊。”
我想萧祁大约猜到她要走,才在最后握住她手时将狼血印递到她手中。只是最后也没能留住她,甚至她连答他一个“好”字都来不及。
我向来以为死别最让人无力接受,因隔着阴阳两端,连最刻骨铭心的思念都无可奈何。如今才发觉,再也无法见面的生离痛苦尤甚。
死后还可同过奈何桥,而生离后,明明知道那一个人就在另一个地方,却再也无法亲眼见他哪怕是一眼,甚至不知他发生了何事,何时娶妻,何时生子,又何时老去。
难过,却不能再做些什么。
我让贺连齐送虞珂回太史府,她只模糊回了声“不必”,踉跄出了院门。
我仍是不放心,嘱咐他暗中跟在她身后,别让她发觉,确保她平安无事便好。
三更天过后他才回来,说虞珂已安然回府,只是回去前在路旁的枯树下坐了许久。
一别十余日,王城中容貌依旧。
走过一家药铺,我就顺道买些治咳血之症的药,拿着药包出门时,忽然想起一桩事,转头问身旁的贺连齐:“你之前说,虞珂不是太史府的独女,那她是谁?”
他目视往来行人,良久,反问我:“你有没有听过伶人?”
伶人,我自是听说过,大周皇室无论大宴小宴,总有伶官表演助兴。我说与贺连齐后,他却若有所思地看着我:“听闻城中有养伶官者,从婴孩时就选来培养,学习官宦子女的一言一行。略长大些就用尽各种方法,作为傀儡送进官宦人家,有窃取情报,有伺机迫害。总之一切都听从主顾安排。这,才是伶人。”
我愣了愣,难道说,虞珂是伶人?
从前我倒是有此一惑,虞百年膝下无子,就算领养也该养男儿继承家业,为何偏偏养了女子?
只是疑惑归疑惑,世间奇怪之事着实太多,若件件都要想通,只怕这一生都未必能想得清楚。
我怔怔询问:“这么说,她也许并不是真心喜欢书生,只是主顾让她这样做的。那救他也并非她的本意,而是被逼迫的吗?”
她几乎舍命去救的人,却不是她心中所想。然她却在无意间一点一点爱上的那个人,最终又不得不放开他。最后,竟是这样的结果?
贺连齐听完我的话,不置可否:“一切都是揣度而已,你也不必太过认真。”
我有些疲惫地揉着额角:“若这样说来,我是不是不该将她带回来,该让她留在萧国,同萧祁相守?”
如果说一开始对萧祁还有所疑惑,但他最后不问缘由将狼血印交给虞珂,足以说明一切。肯为一个女人放弃江山,没有比这再深情的告白。
贺连齐脚步不停:“你不是说,在镜中世界的逗留之期不能超过三月吗?”
我含混不清地道:“倒是也有方法能留在那里,只是不知是否行得通。”
从前我依稀听祁颜提过一句,若他人有此愿望,与施法者一同以血为引,方能留在镜中世界。但至于要多少血,并没有准确说法。说不定将她跟我的血放干了,还是无法施术也未可知。
而且前提是,若镜中世界有镜中人,才会受此束缚。只是若要留下,须得施法。而玉盘能施法的次数有限,会损耗不说,施法者也有被反噬的风险。
隐约可见太史府门堂上的金匾,始终走在我前方的贺连齐忽然驻了足,转过身施施然看我。
“养伶人这桩事,虽算得上一桩江湖秘事,可你日日在鬼街谋生,市井传闻理应知道的最多,竟也未听说吗?”
我干干一笑,随口掩饰着道:“我只管赚钱,八卦之类确实不大上心。”
有管家恭敬地将我们迎进门去。游廊尽头,最后一间客房房门紧闭,看上去死气沉沉的。进门后情况也没有好多少,光线昏暗,甚至还燃着烛火,只是布置确实精致。
纱幔后的床榻上躺着一个人,我瞧了一眼,除了肤色稍微白些,也少了些戾气,果然与萧祁如出一辙。
坐在矮榻上的虞珂似乎一夜未睡,眼睛熬得通红,嘴唇微微泛白。见我们来后只是轻轻点头示意,似乎连说话都没有力气。
待婢女散尽后,她才缓缓将始终握在掌心的狼血印递给我。
血印殷红似血,我低声念出咒语,有一抹玄色微光,像是从印中生生扯出来,在空中停留片刻,最终化作点点星光散在书生身上。
书生的手指动了动,双眼微微睁开,又极快地合上,在榻上换了一个睡姿,仿佛比之前睡得更加香甜。
虞珂从方才就未松开的手攥得更紧,不安道:“他这样……”
“虞姑娘放心。两个时辰之内,他就会醒来。”
将狼血印收入袖中,我同虞珂告辞。转身欲走时,却蓦然被她扯住衣袖。
虞珂将榻前纱帘放下,带我出了内室,微微垂下头,愧疚道:“沈潋,我还欠你一声抱歉。”
我淡淡看着她:“你是说在萧国?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,你没有故意害我,只是为了拿到圣物。总归我们平安归来,狼血印也交给了我。银货两讫,虞姑娘,这桩生意算是了了。”
方才来时的路上,我已经想得清楚,在陌生世界度过三月,着实有损心神。再者说,她也是身不由己。萧祁留下她,又送她替嫁,想必难以接受。
熏笼中燃着的银炭噼啪作响,她将目光落在青纱帐映出的人影身上,半晌,轻声道:“我想,再看看他,可以吗?”
我自然知道她说的是谁,沉默良久,还是摇头道:“狼血印已被你带回来,没有圣物作为连通两界的法器,无法再看到镜中景象。”
水雾漫上她的眼底,蓦地泛出红意。她背过身去,再没有回过头来:“也罢。这样,最好。”
离开前,我在萧瑟的院中站了一会儿,屋内的袅袅药香被房门关得严实。平地蓦然刮起冷风,吹得枯枝缓缓浮动。
忽听贺连齐在我身后道:“其实,能看到的吧。”
我不解地回头。
他直直地望向我:“为什么不让她再看他最后一眼?”
冬阳微寒,悬在飞翘的屋檐。
我收回视线,望向天边流云,淡淡道:“要么就好好在一起,要么就彻底分开。她若是看到萧祁日日伤神,必定一同伤神。若是看到他同哪位郡主过得很好,又定然会失望。无论看到哪种结果都不是一件好事,不如干脆不让她看到。”
她只在这里看着他,可望而不可即,该是一件很残忍的事。更何况,根本没什么最后一眼,若她看到他,只会想要得更多。
贺连齐偏头想了一会儿,出乎意料地没有反驳,反而继续问:“若是,送她回去呢?”
我摇头:“圣器一旦离开镜中人,就如同一根线突然崩断,线的两端再也无法重新连起来。这倒是真的。”我随手理了理有些发皱的裙角,偏头对他笑了笑,“走吧,午饭还没吃,有些饿了。”
他的目光沉沉,看我良久,再开口时嗓音意味不明:“真不知该说你好心,还是狠心。”
五日后,太史府传来消息,虞百年独女虞珂失踪,病愈入朝的书生决绝辞官,立誓不远万里定要寻到她。连皇帝都苦留无果,只好革了他的职,另择新官。
一时,红颜祸水的流言传遍王城,鬼街人口相传,终于传得尽人皆知。
连日日待在道观的贺连齐都得到消息,甚至还唏嘘一场:“书生醒来,她却走了。真不知这一趟,是谁救了谁。”
我摆弄着青玉命盘,漫不经心道:“虽说与书生不得善终。可她摆脱伶人的束缚,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,未尝不是一件好事。”
总归到哪里,她都逃不开祸水的命运。只是没有玄衣的帝王,没有辽阔的大漠,不知她还能否真心地笑出来。
虽然我有些不大明白虞珂为什么不尝试跟书生真正在一起,或许也能过得幸福。但,或者正因为看到他的脸,日日想到那个人,让她并不好过。
有时爱上一个人,无论是谁都不能代替。
天幕渐渐暗沉,石桌对面,贺连齐撑着腮问我:“你呢,阿潋,你想要什么生活?”
我愣了愣,牵起嘴角笑了笑:“我想要的东西太多,怕是无法实现了。”
他轻轻笑道:“一辈子那么长,有什么事是完成不了的?”
那是我之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,我的命都是捡来的,又怎么能奢望长命百岁。但贺连齐问得认真,我也就真的认真想了一会儿,答他:“云山雾海,碧波荡舟。江南烟雨,大漠飞雪。”
他抬眼望了眼天边云霞:“那我们是回来得早了一些,约莫这几日,大漠就该飘雪了。”说罢,想起什么似的从袖中摸出一封书信,“给你的。我回来时就压在门口的石缝里。”
是祁颜写来的书信,我将封蜡拆开,只有薄薄的一片纸页。信的内容一如他寄来的所有书信一般言简意赅,却惊得我差点从石凳上跌下来。
“你父王,给你定了桩亲事。”
柒
成亲这回事,着实不在我的考虑范围。
我幼时便知,作为帝姬,能寻得的驸马不过两种。有权有势的世家子弟,敌国友国的皇亲国戚。只是不知父王给我定的这门亲事,究竟是哪一种。
萧祁送虞珂去和亲,虽然也存着重重犹豫,但到底还是因着国事一意孤行。料想和国事相比,我的终身幸福,到底还是略逊一筹。只是觉得很对不起那位素未谋面的夫婿,也许我嫁过去不久,就已经入祠堂了。
日后再谈起这一日,贺连齐总是笑话我:“那时候见你的模样,还以为信中有只活着的猛兽。阿潋,我还以为没有什么能让你害怕。”
我从未同贺连齐说起过我的身世,倒也不是说不得,只是觉得不需要,因为解释起来着实复杂。况且,我同他并不属于同一个尘世,又隔着一层阻碍。
至于婚事,若我现在置之不理,那下回再回去,说不定就被直接押入洞房。总而言之,我必须要回去。
我同贺连齐打声招呼,说有事要离开几天,见他不置可否,最终还是问他是否同去。
可他却说:“正好我也要离开,有家事须得处理。”
蓦然就生出些不舍,毕竟一同待了这么些时日,谈不上一起享福,但一起遇难确是事实。
我望着他好看的眉眼,想起在大漠的最后一夜他仗剑将我护在身后的认真神色,很不舍地说:“青山不改,绿水长流。壮士,他日若是有缘……”
话未完,他已施施然打断,好整以暇道:“处理家事不过几日,之后我会在这里等你。别忘了,你还没有帮我救人。”
从前我还会好奇地问问他究竟要救谁,如今连问都懒得问,也许他只是为了继续骗吃骗住诓我呢。
假若,他不是诓我,在见过虞珂的经历后,还能不能如先前那般果决。
我回到大周时恰逢华灯初上,依明宫中依然是旧时模样。我没有知会任何人,只是换上早就备好的小太监衣裳,偷偷跑到祁颜所在的祭祀堂。
所过之处,无一人不在谈论我的这桩婚事。似乎是父王不知从哪里听来,定亲可以冲喜,几日前便火急火燎地给我定了桩婚事。可一路听下去,都未听到那人姓甚名谁。
我自小身体不大好,宫中晚宴向来参加得少些,对世家子弟的名讳并不了解。因着第一回无意间去往镜中世界失踪数日,又被冠上“生性顽劣”的名号,所以母后向来将我的婚事当作一桩心头病,却不想,今日终于如愿以偿。
祭祀堂乃宫中重地,除了祁颜可出入无阻,其余人皆是奉命才可入内。
我寻个空隙偷偷溜进去,果然一眼就看到祁颜坐在梨花木的书案前,自己同自己下着一盘棋。
我走到他对面坐下,他正执起几枚黑子置入棋盒。纵观棋局,白子大势正好,而敌方却零零落落,苟延残喘。
我撑腮看向他:“日日自己同自己下棋,好没意思。”
他目光在我脸上逗留片刻,含笑道:“月余不见,你倒更爱笑了,在那里是不是很高兴?”又将我上下打量一番,俊秀的眉毛微微一凛,“怎么又打扮成这样?”
我不自在地扯了扯衣角,开门见山道:“师父,你信中说的是什么意思?”
他愣了愣,又笑意如常:“你觉得,是什么意思?”
我不忿道:“父王要将我嫁给谁?”
他张了张嘴,似乎想说什么,又被我飞快打断:“无论嫁给谁,总归都是素未谋面。我都不认识他,谁知道是不是口歪眼斜,作风不良,家里姬妾成群?师父,我不想嫁。”
冷风灌入窗棂,吱呀作响。忽然安静下来的堂中冷意顿生,我抱着肩膀,等待许久也不见下文。
当然,这些话也只是说说而已,是一个博取同情的好方法。若父王当真下了圣旨,我也做不出以死相逼的事情来。
照例说,祁颜该拿出官话安慰我,让我识大体顾大局。又或者替我想办法,什么先从母后下手再拿出自己身体不大好做挡箭牌。总之不管说什么,都不该是以沉默回答。
就在我心烦意乱之时,忽然听到干脆利落的一个字:“我。”
“什么?”我怔怔抬眼。
堂中烛火朦胧,将他逆光的脸拢出莫名暖意,一双眼似笑非笑望着我:“你父王将你许给了我。阿潋,你觉得,我口歪眼斜吗?”
——第一卷终——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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